2023-12-19 | 期刊
改變的曙光——從產業到校園
受訪者:龔瑞琦
地 點:DDS-THU AI中心
紀 錄:張運宗
龔瑞琦建築師(25屆,建築系),1989年參與東海建築系與校友為主體的「理想國」建設團隊,1992年成立開務建築事務所,1999年921大地震時,召集組織「921震災東海工作隊建築組」。開務擁有開發、建設、規劃、設計、施工的完整產業鏈,鄰近東海的作品「國安段一期社會住宅」獲得2023年國家卓越建設獎「最佳社會住宅類」金質獎。 |
傳統的構造
舊圖書館(今行政大樓)旁的草坡,對面是舊音樂系館,最近可能準備用磚牆美化變電箱,今天剛好經過,看見師傅正在砌磚。從16世紀以降,甚至可能從磚、石的形式出現,到21世紀,一直是同樣的工法。1979年我考進東海建築系,剛開始誤以為所謂的「傳統工法」就是造房子的真理。隨著學習愈來愈多,眼界愈來愈寬,開始意識到「傳統工法」不是必然,「造房子」還有很多可能性。
東海建築系的特色是設計,強調空間的佈局、環境、社會的關係。我唸書時,要修社會學、經濟學、人生哲學,建築必須有人文的理解與底蘊,非常重要,這也是東海的教育特色,也令東海建築系保有領導地位。一個建築系學生會設計出一個漂亮的建築模型,但怎樣造一個房子?可能是模糊的。因為,學習過程中不太關注建築的本體到底怎麼被造起來的問題。
現代主義偉大的建築師,不論是[法]柯布(Le Corbusier, 1887-1965,另譯柯比意)或是[德]密斯(Ludwig Mies van der Rohe, 1886-1969)對後世影響巨大且深遠,但出發點都來自於「構造」,造房子的方法。現在歐洲所有的房子、偉大的教堂建造的方法都一樣,例如「圬工構造」,用水泥漿疊砌磚或石頭,變成一幢房子,不管是教堂或住宅。從16世紀到21世紀,造房子的方法的進展過程非常緩慢,差別只是在一個基地裡面需要跨越空間,柱與柱的距離變得更大、更寬,因為有鋼筋混凝土、鋼構等新材料的發明,房子可以蓋得更高更大,如此而已。其實,經過幾個世紀,本質上還是一樣。
大學畢業以後我領悟到,我們似乎一直在談有一些虛幻的內容,所以決定到成大攻讀研究所,還是第一個考進去的東海建築畢業生呢!我在成大看到另外一片天空,或說學習另外一種思維。當時跟隨吳讓治老師,他留日進入東京大學內田祥哉研究室,這是日本戰後「建築工業化」的泰斗。我對「建築工業化」的概念很感興趣;為什麼建築的生產都是手工?不管是模版、砌磚、現場,總是用手工的方式完成任務;建築業一直是傳統手工業。
日本在戰後「現代化」的進程裡,建築工業化是很重要一環。為什麼日本的工地那麼乾淨?可以很快速蓋起一幢房子?震災後可以迅速修復一條公路?其實都是拜「工業化」之賜。在施工方法上不只是鋼構造、木構造、混和構造,關鍵是把所有的構造用工業化管理,快速生產;不是在現場,而是在工廠生產,工地組裝。因此生產過程大幅降低天候變化、現場空間條件的限制,現在更發展到建立機器流水線的智慧製造。
一幢房子,當建築設計完成後,現場挖基地開始,在日本,3個半月後可以搬進去;台灣不可能。在沒有改變的建築方法與進程中,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在「等待」。
AI生成的曙光
ChatGPT帶動生成式AI的熱潮,6月中,我和羅主任、邱浩修在DDS-THU AI中心討論AI介入建築業的可能性。我們一致認為,台灣的建築業如果要改變,AI是個機會。東海建築系一直保有創新研發的能力,設計課在思考建築問題時,不斷在激盪學生的創見,現在有了AI計畫的支持,當AI導入建築設計,當人文與科學碰撞,是否會出現不同的可能性?讓東海建築與產業出現更明確的結合,改變產業,改變教育的傳統模式。
11月14日,「未來事務所」開幕,兩週後,12月7日,開務團隊再次拜訪AI中心,聽取初步的生成式AI建築空間配置簡報。會後,我對事務所同仁們說,我在幽暗的隧道中看見一到曙光。
現在從建築設計到工地營建,整個生產模式被切割成一段一段,只要一段沒有完成,下一段就無法展開,時間在反反覆覆的修改中流逝。一棟建築的背後是一套圖紙,可能包含幾千張圖紙,裡面有難以計量的data,有建築以來,只能靠人工分析、整合。生成式AI帶來一個希望,理論上,假設設計圖紙、工廠生產、現場組裝連成一線,每一段看到的圖紙都是一樣,這將是台灣建築業的一大突破!
因為生成式AI的輔助,一幢房子,原本可能要1年才能提出一個方案,現在可能縮短到3個月,甚至1個月,而且一次給出3個方案,外觀、空間、工期、成本清楚展示。如此一來,改變的將不只是建築設計和營造,事務所的生態也將被顛覆。如果1年的工作可以1個月完成,開玩笑說,原本上班5天是否改為1天?剩下來的11個月該做什麼?目前的3D模型展示讓我意識到,無論最後的成果是一個工具、方法,或是某種方式的介入,事務所的型態一定會被改變。一個介於大學和產業之間,不同於傳統建築事務所的模式,就是「未來事務所」發想時勾勒的圖像之一。
改變的過程
建築業向來被視作火車頭產業,代表產業規模確實很大,養活很多人。改變一個產業很不容易,有人會走得快一點,有人會慢一點;有人願意改變,有人不願意改變。走得慢或不願改變不代表沒有價值,可能享受手工過程,甚至可能堅持職人精神,社會必須是多元的。無論如何,生成式AI帶來的曙光,產業必然會出現改變,甚至是革命,只是必須經歷一段過程。
我經營一家事務所,擁有自己的建設公司,因為我願意改變,所以必須模擬成一家獨立事務所,面對的是業主、營造公司,如何把這三個角色串連成一個角色。當旁邊的人看到我們事務所,已經在開發端和營造端找到一個解方,或是別家事務所工作5天,我們只要工作2天,很多人勢必會開始猜想,怎麼做到的?究竟是什麼解方?當有人願意進來了解,進而採用同樣的方法,得到同樣的結果,這就產生影響力;當影響力逐步擴散,就會改變整個產業。
如果簡單把建築產業分成三大塊,最上層的決策是投資方,中間是設計方,再過來就是實現圖紙的施工方。目前我們是從中間的設計方開始,藉AI之賜,從原來可能是400天縮短到200天、100天。這是非常有意義的改變,我已經看到那道曙光,將是不容易懷疑的成果。
接下來,往前一步,往投資方的業主,比較容易。很多老闆都在做決策,每天都在想做對與否;建築須要很大的資本,每件投資都冒著很大的風險,只要有兩次錯誤,大概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翻身。如果設計方可以清楚告訴投資方現在選擇的方案到底是plus?還是minus?他會很高興聽到這種清楚的資訊,能幫助他快速決策,提高正確性。如果沒有AI生成的輔助,過去投資方和設計方不可能在提案時知道這些資訊,只能瞎子摸象。
例如,「永續」是全球的問題,建築業從生產到使用,目前的統計,全球大約消耗38-40%,如何降下來?苦無對策。更重要的是,一棟建築物完工後,生命週期很長,50年,甚至100年,如果時代的推進中,成為一棟「錯誤的」(例如,能耗太高)建築物,能耗難以估量。尤其現在正討論「碳權」,如果設計方能夠向投資方一次提出3個方案A、B、C,經過科學計算,清楚展示各自的能效標準,A方案的成本較低,碳稅是10%,B方案成本較高,碳稅是3%,他會選哪一個?
施工方的改變也面對成本需求,假設投資方因擁有最佳化選擇,省下大幅成本,經過壓縮,或許施工方也有機會願意參與改變。何況現在世界潮流要求生產環節要符合淨零碳排,施工方也必須改變。如果我們提出的生成式AI方案更省錢、省時間,施工方應該樂意改變。改變的關鍵將在於尋找施工方的痛點,逐步改變,一直做到全面改變。
從投資方、設計方、施工方綜合分析,一開始討論AI導入建築時,我們就認為社會住宅是很好的實驗場域。社宅的設計比較規律,data豐富,問題較易準確聚焦,AI學習的門檻比較低,生成的結果比較容易驗證。每一種類型的建築物其實都存有一個共同的規則,如果社宅做出一個成功的模型,再推動學校、醫院,甚至住宅的設計模型,就會相對容易。
改變產業的管道是多元的,教育、學習是真正的根本之道。七八年前我有感於建築設計距離投資方太遠,彼此的語彙不一樣。科學家常用科普來教育大眾,我們也該有「建普」,透過建築的普及教育來和社會溝通,所以成立「艾波學院」,原意是Archi People,從座談到工地,逐步推廣。疫情的關係,無法現場集會,因此轉型成podcast。由於我接了建築公會副理事長的職務,也開始嘗試藉由公會的平台推廣「建普」,目前公會已成立podcast,出版了季刊《尺度》,一步步走,只要出現影響力,就有機會改變。
東海的性格
「未來事務所」是結合教育和產業的新模式,從產業回過頭來看,我們必須反思,東海教育和學生有什麼關係?東海校園和社會有什麼關係?
東海的建築系向以領先者自居,在生成式AI的浪潮下,電腦的一個按鍵就能取得豐富的課本知識時,建築系應該如何面對學生?每年暑假會有學生來我們公司打工,我問他們有沒有人不用ChatGPT?沒人敢舉手。過去表現法好壞代表學生的程度,要花許多時間畫圖,現在電腦可以依照指令生成,而產出的表現老師看不出來。以後不要問有沒有用GPT工具,因為這會成為必然的工具。
所謂的大學教育應該要讓學生有機會去嘗試各種的可能性,不是教,而是學生基於好奇或企圖主動學習。未來教育現場的挑戰非常大,AI挑戰所有的學習,包括東海的校園。所謂的「改變」會愈來愈快,像海嘯一般衝擊每個層面。
東海向以擁有全台最美麗校園自豪,在教育或校產開發的議題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,問題是,這些想法和未來的東海是什麼關係?東海委託專家做過很多總體規劃(Master Plan),任何一個總體規劃都必有一個完整的財務計畫,進度表要很清楚,每個階段要完成的任務必須明確,才能進行驗證。任何規劃不能只看到東海,必須看到社會的變化。當市政府規劃打通福林路,連結市政路,直達中科。這意味著,原本做為東海「後院」的農牧場將變成「前院」。那麼,東海該如何定義這塊土地?
東海早期是個封閉的校園,本來地理上就孤懸於大度山,聯董會的理想又是修道院的形式。由於中港路貫通,東海慢慢開始與外界接觸,現在更面臨所謂的「後院變前院」。我們必須意識到,隨著時代的推進,大學校園與社會的關係也出現變化。早先我參加學生宿舍競圖提議先把基地一直到校門口的圍牆拆掉,後來市政府的審查不約而同提出同樣的建議,也就是說大學校園對社會開放是時代的需求。
東海的性格相較於創校時期已經大不相同,大家應該花些時間好好想一想,重新定義東海校園,開放?半封閉?封閉?東海未來性格的重新定義,不僅影響校園總體規劃,或是校地利用,也影響教學。或者說,如果東海的立校精神是「為臺灣島上居民服務」,那麼,東海要在社會上扮演何種角色?
(原文出處:大渡山學會邀訪紀錄)
(圖片由 開務聯合建築師事務 所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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